曾有人說,大哭一場是疏散郁結最好的辦法,寧嵩從小到大都是個理智冷靜的人,這輩子都沒哭過幾次,因此也不知道這個說法是不是真的。
可是現在他確定了。
時間過了很久,久到他已經流不出淚來了,他才發現自己竟然真的心中豁然開朗,連念頭都通達了許多。
帳內的火爐上蹲著個銅茶壺,只是爐子內的炭火已經奄奄一息的了,寧嵩站起身走過去給自己倒了一碗半燙不燙的茶水,順便活動了一下久坐僵硬的身子,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。
他喝了口茶,微微闔目,再睜眼時眸子中又重新閃起睿智凌厲的寒芒。
“來人。”
一聲輕喝,帳外閃進一道黑影,正是貪狼首領山鬼,進來後也不說話,只恭敬侍立在下首。
寧嵩沒有抬頭,只淡淡問道:“海押力城中還有多少暗線?”
山鬼道:“回主人,有一百七十九人。”
寧嵩點點頭,論身手,貪狼平均水平不如天機營,論情報收集能力不如紅粉,但是貪狼也有自己的優點,那就是人多,且構架清晰,管理便捷,在真實使用上是三家之中最好用的。
他稍稍停頓了一下,似是在理清腦海中的思緒,隨後說道:“草原上大雪將至,胡人又將冬歇了。”
所謂冬歇,是草原上的胡人因季節原因而特有的生活方式,大雪漫天之際,草原上冰封千裡,什麼都做不了,直到來年開春冰雪融化,才又恢復生機。
這期間胡人一般都會縮在家裡,安靜的等待寒冬度過,這樣可以在物資貧瘠的草原上最大限度的節省生存成本,就像是冬眠的熊一般。
海押力城作為大月氏王城,雖然設施齊備,物資也並不如何匱乏,可是胡人的習慣早已根深蒂固,不會有多大改變。
山鬼沒有說話,只是靜靜等著寧嵩繼續吩咐。
“那些暗線埋得不容易,養著更不容易,也到了用得上他們的時候了,如今方進十月,吩咐下去,來年正月,血洗合扎也遂二部,不必留手......”
寧嵩的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著,漫不經心的說到這裡頓了頓,補上了最後四個字,“不惜代價!”
山鬼那張面無表情的死人臉上罕見的出現了一抹驚色。
合扎也遂是大月氏最大的兩個部落,一個底蘊深厚,一個是儺咄本族,無論哪個都不是輕易能動得了的,可是現在寧嵩卻忽然下這麼一個命令。
不惜代價。
這四個字的意思是哪怕貪狼的那一百多人以命換命,也要做到這個結果,就像大武那支詭異莫測又令人聞風喪膽的鏽衣堂。
但山鬼臉上的驚詫之色只是一閃而過,隨即恭敬應道:“是,主人。”
他應聲之後繼續等著下一步指示,卻見寧嵩終於抬起頭來,平靜地看著他道:“不出意外的話,還有兩年。”
山鬼略微愕然,不知道他說這話的意思。
寧嵩接著道:“兩年之後,大月氏也該覆滅了,到那時你便再不用如現在這般置身暗中,隨時危及性命了,你再辛苦兩年,之後你想歸隱便歸隱,或是送你去大武,以這幾年的劬勞換一份功勞。”
“主人!”
山鬼錯愕地看著寧嵩,他只覺得今天的主人說話很奇怪,有種在交代遺言的意思,讓他的心十分不安。
寧嵩忽然笑了,那張原本白皙儒雅的臉上如今滿是滄桑,連笑起來都未見得有多少愉悅,反倒是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凄苦。
“你雖非薩斡爾那般跟隨我多年,卻也隨著我奔波許久,眼看天下將定,總要給你一個說法。”
山鬼臉上的表情更茫然了,他身手高強,卻不善言辭,只知道奉命行事而已。
至於他的結局,自己從未想過,當了細作的結局無非就是兩個,死,或是生不如死。
但現在,寧嵩居然告訴他兩年後會給他一份功勞,意思是讓他去做官?
不,這不是重點,重點應該是寧嵩說的,天下將定,大月氏將滅。
山鬼沒有繼續研究這話真假的時間,寧嵩已經擺手道:“去吧,將事情辦得漂亮些,來年正月,我這裡會配合一起行事。”
來年正月,一起行事?
山鬼腦中似是閃過一道靈光,隱約猜到了將要發生什麼事情。
他深深看了一眼寧嵩,眼中不知是感激還是惶恐,最終化作一個平靜深沉的回應:“是,屬下遵命。”
山鬼離去了,帳外人影一閃,薩斡爾出現在了門口,只是此時的他神情復雜,眼眶紅紅的,像是剛哭過一般。
寧嵩抬頭看向他,笑意盈盈:“你好端端的哭什麼?”
薩斡爾進帳,囁嚅道:“老爺,既然小姐少爺尚在人世,你還是......”
“你想勸我回中原治病?”
寧嵩直接打斷他的話,笑著反問。
薩斡爾點頭。
“回不去了。”寧嵩卻搖了搖頭,神情坦然,只是眼神深處藏著哀傷,悠悠道,“我這殘軀,只能留在草原,此生無法再回大武了。”